6.
二者闻此言后,都沉默许久。魏无羡干巴巴地笑了两声,问道:走尸除了会活动,是否都和尸体一样?
蓝湛:是,以邪灵怨气驱之,不畏疼,不惧死,非常强大。
魏无羡思考道:那可有能自主活动,不为他人所命行的走尸呢?
蓝湛:有,若趋尸人将尸体的灵魂唤了回来,走尸就可自主行动。但……
魏无羡接着道:但人死不能复生,终归还是不会流血的。
蓝湛这里没了头绪,坐定八仙桌旁,古旧抹额下,眼直落在魏无羡的身上,看得魏无羡浑身长毛。他举袖自看,道:很奇怪?
蓝湛:你的伤可还有碍?
魏无羡松了口气:嗨,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呢。我说蓝湛啊,你能不能有话就说呢?
他一屁股坐在蓝忘机对面,大眼小脸凑了上来,笑得那叫一个贼又开心:你这样的,要是生得不好看,就怕一辈子也没姑娘的手摸。不过啊,你生得太好看,反而不说话好。含光君不愧是到过九天玄门的上仙,懂得是比我们凡人多些。但我等愚笨,还是烦请含光君以后问什么直说好。
魏无羡一通话里没半句实在的,蓝湛也不恼: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看样子是好了。
魏无羡:那是自然。
他一把拉开洁白的长衫,露出胸膛。少年胸膛浅薄,呼吸间仿佛夏日随风摇摆的叶。白皙的胸口处只一浅淡淡的手掌印,蓝湛一看,是无大碍了。
魏无羡:这人也必不是什么走尸,虽说掌内有尸毒,但也有点内力。不过实在不深厚,我以三层内力运息两个时辰,就可好个七七八八了。
蓝湛知魏无羡所言非虚,就不再过多牵挂。一时间光从窗棂斜入,带着几分晚夏熟透了的叶子香,直挠魏无羡鼻子痒痒。
一痒,他就坐不住。金家商讨个对策,宴席要准备到正午,鸣乐礼仪之类,也耗费时间。现在没人管他俩了,就落了个难得闲的时间。
魏无羡心念,我与蓝湛相识不过半月余,倒好像是老友了,指不定是什么缘分。他不比常人拘泥于世俗,人他交得,仙也交得。要是遇了好玩的鬼,他也要和那鬼喝上三杯。
他越看蓝忘机越觉得有趣,仙了,不也和常人一样有血有肉的?一时间兴趣大起,勾肩搭背:含光君啊,你之前可认识我?
蓝忘机猛一抬头,一双十五六的眼,藏了千百年的愿。
魏无羡:我呢?打从出生起,就没有存什么成仙的念头。这么大几百年,你看看,修仙的人那么多,一个你,一个蓝曦臣,之外,可还有人入了仙门?哪怕曾经的四大世家,还有那什么夷陵老祖,不也都逃脱不了轮回?
蓝忘机道:世事无常。
魏无羡笑得放松:活一世,走一世,乐一世,爱一世,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。尽力就好,够了够了。
他再看蓝忘机无动于衷的表情,更是玩心大起:反正我魏某活在当下,也不怕什么仙礼逾越。
他说罢捏着蓝湛的下巴,整个靠了过去。学得尽是当初古经阁里不正经的卷里的东西:含光上仙,游走世间,可为寻谁?魏某不才,可以帮你找个一山二水的。
果不其然,他得到得是蓝湛一双沉静眸子。
魏无羡其实吃不消蓝湛这么看他,尤其是知道,对方就是含光君之后。他聪明,想得多,想这眼是一双仙人眼,犀利得如避尘的剑芒,恐怕自己的肚兜都被看穿了。
哦,他早不穿肚兜了,连个遮挡躯体的布料都没,感觉像在裸奔。
明智的选择是不要再嬉皮笑脸地招惹含光君,但是魏少年,在乱葬岗上憋了十五年,没见过蓝湛这么好看,又这么不苟言笑的人。他总克制不住自己的嘴和手,哎,亵渎仙体,罪过罪过啊。
他尚且没想通这份罪过如何抵了,蓝湛替老天爷回答。他一把捉住魏无羡的手腕,将他压在八仙桌的玉台面上。魏无羡散发,画了一桌的乱,脖颈从衣中伸了出来,真如莲藕沾初露一样白皙。
蓝湛的垂发,扫了魏无羡的鼻尖。
含光仙道:休得无礼,下不为例。
他并没有立刻将魏少年放了,依然压在他身上,不知看什么。金家的仆人通常在金府都手脚轻,怕吵了督主,如今推门之前也没多大声响。小厮将双雕红木门一推,就见了眼前这一幕。
乱衣,乱发,一上一下。好一个红彤彤的魏少侠的脸蛋,好一个情款款的含光君的双眸。
小厮马上退了三步,想了片刻捂着眼进来:家主叫我通报二位上宾,午宴要开始了,请二位随我去正堂。
魏无羡身处下方也神态自若:这位小哥怕是有什么误会。我刚刚与含光君探讨仙法剑诀,讨论的热烈了,就情不自禁切磋起来。
他灵动地对着蓝湛打眼色:含光君提起仙法,忘我投入,这才和我切磋几招。
读懂魏无羡之意,蓝湛放手,理衣襟。魏无羡好算站了直,嘴上还不饶:情不自禁,忘我投入啊。
小厮一路脸色七彩斑斓的将两位带入东正堂。
堂内蓝聂江金四大家族的人已经到的八九不离,魏无羡大致一看,就可将其分得青是青,赭是赭的。蓝家人白衣胜雪,头戴抹额,仙气飘然。聂武侯坐下门客,都带一刀,神情严肃略有凶煞。江家多在朝中做官,紫色朝服穿得英气勃发,补褂印双禽啄日,表为官从文。金家衣边垂金缕,袖摆有纹,如海浪潮水,远看金色辉煌,正显得其族多财雍富。
魏无羡不禁暗想,这千八百尺的大堂内,齐齐坐了好些四大世家的人,文治武功,商贾仙礼,精彩万分。
含光君为仙,应朝东正上座。推脱不掉,他独自一人坐得很高。魏无羡是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混吃喝的,瞅准哪家有位置,就坐了下来。定睛一看,周围一片的紫,正是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,又对他爱答不理的江翰林江澄江家。
含光君到,各家家主也纷纷落座。金光瑶为主办人,一阵钟鼓锣鸣之后,他站起来举金樽,先敬天地,后敬温皇。然后才郎朗开口:
当今圣上贤德万福,得天圣佑。如今世道平安,年年风调雨顺, 穰穰满家。作为臣子及子民,深感荣幸。金某商贾出身,微末之人,才疏学浅,本不敢妄言大事。但近来鬼魅横生,饶得民不聊生,圣上英明,举十省夜猎,皇恩浩荡,吾等臣子,当鼎力相助。金某与各位世家大人不敢相提并论,唯有出些小钱,一助圣上此役大胜。
话音落,金光瑶将金樽中美酒一饮而尽。其余三大家主也纷纷举杯,门客后辈也跟上,一时间推杯换盏,觥筹交错。魏无羡随着大溜,喝美酒一干二净。抬眼一看,正东位蓝湛一动也不动,想来是仙人怎能沾染酒,这红尘罪恶之源呢?
酒喝了,算是可以开始说正事了。金光瑶与其余三家主先动了筷子,下面的人才好填肚子。金家喜奢华,菜色也净是些鹅舌鱼唇甲鱼汤,浓油赤酱,魏无羡看来挺好吃的。他一个纯粹的客人,没事干就打量在座各位。四大家族以东南西北而坐,风水很有意思。
依东主坐的蓝家家主先开口:仙门蓝家一司祭祀求仙,二司平镇恶鬼。此次时隔千年,走尸再次肆虐,蓝某应率蓝家灭鬼修道,还世人平安。舍弟忘机虽已成仙,依然秉承其逢乱必出的原则,相信有忘机和我在,这些恶鬼,若不是有谁人有意驱使从而答某种目的,很快,就会被打回地府。
魏无羡嚼着牛肉筋摇了摇头,蓝曦臣啊蓝曦臣,果然是仙家出身,说话拐个弯都不会,这么就挑明有人有意驱使了?
果然,金光瑶听了笑道:蓝仙相所说有谁人?金某虽不算才高八斗,也读过一些书。这驱使走尸,若真要说,不是千年之前的夷陵老祖才可为之?当然,仙人已去,以魂镇魔。夷陵老祖其勇气,其高尚,金某万不敢随意评论。但活人之中,恐怕没人能再有如此通天之法了。蓝仙相又何来有人驱使这一说呢?
蓝曦臣不语,江家翰林江澄接道:古书有载,夷陵老祖之召阴旗,阴虎符等法器,无论落入谁手,都不可小觑。虽然其离世时将所剩法器统统毁了,也难保有心怀叵测之徒,寻古法将其复原。我想,蓝仙相怕是这个意思吧?
金光瑶扶额叹道:还是金某疏忽了。
魏无羡咬着筷子,听得昏昏欲睡,才发现聂武侯聂明玦一句话不说,脸绷得紧。他小声问身边江家门人:
这聂家的人,怎么不说话呢?
江家子弟道:你有所不知,聂武侯与金督主有些误会。聂家二当家的,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子。况且武侯多征战沙场,对这种酒桌子上的话一向不感兴趣。
果不其然,聂明玦一开口就话中有刺:金督主这头头是道,莫不是真要替天行道了。行商坐贾,却在仙文武上,也是古今罕见。
金家子弟纷纷颜色不佳,只有金光瑶面不改色:聂武侯,想必是对我金家有什么误会。我金某出身低微,可长兄金子轩,文采滔天武功盖世,应该也不输各位家主英才。当然今日说这些实在不妥,毕竟各位时间宝贵肯屈驾莅临,总还是为了走尸肆虐的事。
蓝曦臣打圆场道:正是如此,聂武侯,金督主。你我为官做事,还是以天下百姓为先。今日就好好商谈下十省夜猎和走尸何来的事情。
魏无羡囫囵吞枣吃了个莲子,心知,话题到此,有趣的都说没了。他拍了拍手,站起身来。旁边江家子弟问道:你去哪?
魏无羡妩媚一笑:出恭。
趁这个礼教子弟的嘴张得能吞鸽子蛋时,魏无羡一溜烟出了金家正堂的门。
十省夜猎的事,魏无羡下山时候就在说,说了大半个月,还要叫这么多人一起说,那三两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。四大家族表面枝叶相连,其实也各有立场千秋,魏无羡这么一遭看下来,心里摸了一点头绪。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没那么大兴趣,倒反而感兴趣走尸真正出现的原因。
可是要知道这些,恐怕就不是八珍玉食之间能得知的。他脚下一点,轻功加身,几盏茶的功夫,又回了那处破败诡异的芙蓉镇。
可能是艳阳天正午时间,镇子倒没有上次那么萧条。魏无羡在主干道上溜达,纷飞黄土间还能看见几个人影。
不过都是些垂垂老者。
魏无羡在街上走着,心想,这镇子里的人究竟还是要生活的。虽然人少了点,该有的还是要有。衣食住行,吃穿用度。魏无羡停在一处旧铺子处,这铺的铺面蒙了层灰,招牌也没一个,看不出先前是做什么买卖的。
魏无羡吆喝了两声:有人么?有店家么?
一位矮小的老头从里面掀开帘子,颤颤巍巍走了出来。他瞥了眼魏无羡,塌下来的眼皮下翻出一双不屑的眼来,什么话也不说。
魏无羡道:生意做么?
老头:做人不做道,做商不做仙。
魏无羡,细细一品,看自己还穿着一身蓝家道服,顿时明白了。他嬉皮笑脸的拱手作揖,道:您看我这样子,像个正经修仙的蓝家人么?在下姓魏,您叫我小魏得了。
老人还是爱答不理。
魏无羡:您家这是做什么生意的铺子?
老人一哼:老子屠夫,卖肉。
魏无羡摸了摸积灰的案板,确实道道刀痕。他继续道:您是看修仙人家不满,到底因为什么?
老人冷笑:哼,因为什么?那个鬼一样的卖货郎来了走了,女人死得莫名其妙的。有些男人啊,非要求什么修仙人。来了几个穿得人魔狗样,带走了人,杳无音讯,剩下的人也死了不少,好好一座镇,搞得活人没几个。
魏无羡:那您是该怨那位货郎啊。
老人脸一扭,哎哟喂,这还是个挺有脾气的老头呢。
魏无羡死皮赖脸:您就行个好,告诉我,这镇子,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?
老人道:……三五年前吧。那货郎来了,就再好不了了。那些女人不听,世上啊,哪有什么返老还童的药。
魏无羡怀里抱剑,认真点头。
老人:你们这些大家族的,怎么懂?走尸肆虐了,皇上才知道夜猎,也还是劳民伤财。快快快,你还有什么要问的,赶紧有屁快放。
魏无羡觉得这老人也是有趣,年纪大的背都直不起来,脾气还挺大。他道:那,老人家,您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么?
老人道:不对??有什么不对?天天雾气蒙蒙的,天气也不见好了。
魏无羡转头一看,硕大太阳挂在天空,直杀得黄土地上赤裸裸地裂了开。
老人转头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,魏无羡朝里打量,见内室虽然昏暗,也确实刀刀悬挂,的确是个猪肉铺子。老人伸出手去,够那把挂得老高的斩骨刀。魏无羡抱臂看了好久,道:
您做屠夫几年?
老头道:从我十六到现在。
魏无羡:每一日?
老头道:每一日。
魏无羡退出了铺子,又不知何处去。天空澄澈,好美的蓝。若不是镇子实在诡异,怎么会有人觉得此处不人杰地灵?
魏无羡想着,金鳞台那边的午宴也该结束了,正打算要走,平地一大风,吹得黄沙迷了魏无羡的脸。他揉了半天,看到一片雾白之中,站这个老乞丐。
是送抹额那位。
魏无羡:你是谁?
他道:夷陵老祖。
魏无羡:胡说,春宫图上他可不长你这样。
他道:何为夷陵老祖?夷陵老祖九百年前以魂镇万鬼,早就魂飞魄散。你看这一花,一树,一叶,都是他,也都不是他。
魏无羡:你到底有何贵干?
他道:千年前有一个人说,要把另一个人,带回云深不知处,千年之后,那个人的大半元灵,就真的在云深不知处。
魏无羡:你在瞎叨,我睡觉了。
他道:别。你听我说,我只是个残像,赶紧说完了就要散了。魏无羡,千年了,魂灵再不聚,就没机会了。他很急,你一定要小心,你现在的身体其实是……
魏无羡:是什么?
他可能灵力不足,老乞开始纸片状扭曲:你的……是……千万不要……离开他……
魏无羡听得一头雾水:你别,我就问一句,走尸的事情是谁在作祟,目的是什么?
老乞丐这次字正腔圆:不知道。
魏无羡:……
老乞丐:我只是夷陵老祖的残念凝成的幻像,只知道他的事……
他说完这话,彻底没声音了,雾气一散,还是那条干枯裂缝的大黄土路,炎炎烈日,晒得魏无羡头晕脑胀,往前一步,只看见地上一翠绿的叶子。
他将叶子捡了起来。
身后一个人影绰绰,似乎站了很久。
魏无羡:你什么时候来的?
蓝湛:我知道你好奇走尸的事。
魏无羡:打伤我的人,你认识么?
蓝湛:不知具体是谁,但若看种种迹象,其人应该名叫薛洋。
魏无羡:一听名字就不是好人。
蓝湛:……
魏无羡:你有没有想过,在这个节骨眼上,为什么走尸肆虐?夷陵老祖破魂要千年,到底有什么寓意?含光君,你可知?
蓝湛:……千年魂散,若是还不凝集,就会彻底消散。
魏无羡:含光君,你与夷陵老祖,到底是何关系?
蓝湛:世间所挂,唯此一人。
魏无羡转过来,目光热烈不输太阳炽热,看向蓝湛:最后一个问题,我是不是和夷陵老祖有莫大关系。
他见蓝湛不说话,干脆心一横:我是不是就是夷陵老祖元魂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