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.
一回生二回熟,跟蓝湛走了两天,诈尸看了两次,胆大包天的魏少年愣没一秒,转手从腰间抽出陈清,快步上前,对着那个烂尸的脑袋使劲一敲。
敲得原本挂在尸体脸上的眼珠子,掉了一个。
闭眼超度的蓝公子缓缓看过来,魏某对他灿烂一笑:他动不了,让我欺负一下。
被绑着的可怜尸体说不出话,挣扎着被勒得掉了几块肉,魏无羡捏着鼻子,这次倒没吓得后退了,反而进了几步,仔细地看着这具尸体。
魏无羡:蓝湛,我这次真信那些鬼怪神仙的说法了,你看这人,烂都烂透了,还能动呢。按理说尸体因僵直而小幅度活动应该是在死后两天左右,这家伙,死两年也有了。
蓝湛不语,从怀中抽出一道符,咬破手指画上两笔,一甩,贴上凶尸额头。尸体周身发出白烟,并有臭肉烤焦的气味,那家伙张着没了下巴的嘴,哇哇哇无声叫唤着,眼见就要化作林间一缕白烟。
魏无羡:仙门蓝家,竟然还能容得下这样的道法?魏某不禁要对你们刮目相看了。
蓝湛:修仙,不过是为了还凡世平安。若能斩妖除魔,也非未必要按殿堂雅法而行。
魏无羡非常用力地拍起了手。
拍起手不要紧,劲太大就不好,劲太大不要紧,带起掌风就不好了,有掌风也不要紧,吹起咒符乱飘就不好了,咒符乱飘不要紧,被飞来横箭射穿了就不好了。
一箭气势汹汹,如闪电劈开厚重乌云,从远处长啸而来,目标直指凶尸的脑袋……上的咒符。不负众望,它果然一箭将咒符刺了个穿。
刚刚还耷拉着脑袋要向阎王报道的尸体,仿佛吃了大力还魂丹一样,嗷嗷挥舞着手臂,绳子绑得紧,可树种的浅啊,这么让它一折腾,整棵树都被连根拔起。蓝湛下意识伸手将魏无羡挡在后面,握剑,横档,剑出鞘,蓝光幽幽。凶尸眼眶烂肉噼里啪啦的掉,臭味能熏得整个林子活物都一溜烟跑路。魏无羡觉得这味道让他头晕目眩,转眼看蓝湛,竟然还是那副稳如泰山的表情。
魏无羡小声道:蓝湛,你是不是有鼻炎?
避尘光四射,向那凶尸而去。
魏无羡道:蓝湛你看,他那眼眶乱动,肯定是想跟我们翻白眼,不过眼珠子早烂了啊哈哈哈哈。
蓝湛眉头抽动,道:莫喧哗。
对付这种程度的凶尸,蓝湛半招之内就可让他死透。片刻,凶尸因胸口被避尘直直贯穿,动弹两下,倒在了地上,变得和普通腐败尸体没什么两样。魏无羡捏着鼻子好奇地蹲在地上,用剑柄戳了戳地上的肉,见蓝湛正擦剑,道:
这种东西,这附近也越来越多了。
蓝湛将避尘收入:此处离兰陵金家祖宅很近,就算是心怀不轨之人,又碰巧有了能操纵死尸的办法,也决计不敢在此处作乱的。除非……
魏无羡:除非什么?
蓝湛:除非这人,就是金家的人。
魏无羡托腮道:这个金家,非常厉害?他不就是个卖东西的皇商么?
蓝湛回道:兰陵是金家的祖宅,千年以前,四大修仙世家,金家风头独大。金宗主金光瑶贵为仙督,自是容姿道法高超。金陵台更是金碧辉煌,生云霭中,犹如半处仙境。
魏无羡:现在这个家主不也叫金光瑶么?难道是这个仙督跟含光君一样,成仙了,活了这么久?
蓝湛:非也。金光瑶后因作恶多端,被其义兄捏断脖颈,金丹尽碎,封入死棺之中。恐怕连投胎做人的机会也不会再有。
魏无羡听着短短几句话中,竟是爱恨情仇,跌宕起伏都说了个全,不禁对千年之前的事十分好奇。他想来想去,开口道:
含光君成仙了么?
蓝湛点了点头。
魏某:那他岂不是真的很老?
蓝湛:……
魏某:唉唉,我一介短命凡人,不懂仙人们的想法。只是真的活了那么久,身边要是连个亲密的人都没有,在山上打坐修元,会不会有点冷啊?
蓝湛:曾也是有的。
话音未落,别处又有起伏。如银铃般的笑声由远至近,一双绣荷白鞋踏了过来。少女不过十六七岁,面容俏丽,笑起来甜甜的。周身打扮不华贵但干净利落,背上背弓,箭筒内有箭三只。
魏无羡发现,这箭和刚刚射穿咒符那只,一模一样。
少女靠近死尸,看也不看清楚就得意道:哈,这具是我杀的。
魏无羡:脸别太大,这具不是你杀的,是你放的。
少女瞪眼道:明明是我一箭射穿了它的头!
魏无羡把地上的咒符捡起来:看见没,你射穿了蓝湛的符。
少女早注意到一旁站立的气度绝代的人,这么说了,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。她见蓝湛点了点头,脸红了,不好意思的小声道:
实在抱歉。
蓝湛:无妨。
少女:看你们也佩剑,是否也是来猎走尸的修仙世家?
魏无羡指了指蓝湛:这位蓝公子道法高强,姿容超尘,一看便知出身高贵。魏某呢,活得自在惯了,可能也受不住修仙的苦,乐得做一位短命的凡人。
少女:别胡说了,你俩都长得好看,都好像仙人。
魏无羡得意一笑:好眼力啊!
少女弯腰,偷偷将自己手滑射偏的箭藏了起来:我是青城罗家的人,我家祖上也曾修道法,不过可能是天赋有限,和曾经的大世家没法比。到我这代,已经没有半点心决传下来了。不过我祖上虽然不是什么大家,却蒙大家庇佑,祖先也是知恩图报的人,仙可以不修,但恩情要代代记着。
蓝湛闻言,微微挑眉:请问祖上蒙哪位的恩?
少女回道:一是仙门蓝家,另一位似乎独来独往,我记得是叫……魏……魏……魏很穷!
魏无羡:这位仙人倒是十分坦率。
少女眼珠子乱转:不不不,这个名字好像有点怪。魏无欠?魏不谦?魏无钱?对对,魏无钱。
魏少年心生一股亲切之感,上前一步抱拳:在下艺名和这位仙人相同,也算是有缘。我与蓝公子刚刚到兰陵,也不识得什么人,可否借贵地叨扰一晚,放心,银两自是会双手奉上。
少女连连摆手:钱不要提啊,我家就在山下那处。虽说好歹有个名,但其实很简陋的,你俩要是不嫌弃的话,住多久都可以啊!
蓝湛见少女前面走着,魏无羡在自己身后一步一跟,他微微侧脸: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别人。
魏无羡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的:这地方邪门的很,这位少女又生于修仙之家。倘若真是那什么金家的人搞鬼,你问那种有名有姓的家族,肯定问不出什么。客栈酒肆的小二吧,又不懂什么鬼怪走尸。正是这种搭了点边,又没走得太近的,才方便打听。
少女转头问道:你俩说什么呢,这么小声。
魏无羡头一扬:不告诉你。
少女捂着嘴笑道:什么啊,两个大男人,还偷偷说悄悄话。有话不能晚上关一个房里说啊?
魏无羡委屈道:你家好歹也是个叫的上名的,怎么好叫俩人住一起呢?
少女调皮道:你俩都这么说话了,怎么住一起还委屈了?我家只是名声好听,其实也难混口饭吃。钱肯定不好意思收你们的,但是呢,床也少,只能麻烦你们挤一挤啦。
魏无羡道:魏某行走江湖,睡过树,也睡过金缕床。不过蓝公子出身高贵,魏某怕睡一起会影响他休息。
蓝湛淡然道:无妨。
魏无羡特认真特小声:我睡相不好,踢被子,翘腿,说梦话。会不会影响到你?
蓝湛:不会。
魏无羡又勾肩搭背:蓝公子如此海纳百川,魏某当真欢喜你啊。
前面的少女转头回来看到这一幕,俏脸一别,鼻子一哼:勾肩搭背,成何体统。
魏无羡:箭射得不稳,话说的很狠。
少女冲魏无羡挥了挥拳头。
真到了山脚下罗家庄前,魏无羡才方道少女并没有夸大其词。罗家宅子不小,有些地方却年久失修,露出坍塌的墙垣。正门处青城罗氏的大牌子掉了漆,大眼一看成了日成罗厂。
魏无羡都有点不好意思住了。
少女相当热情地将两人引入了院子里,正堂能隐约见其昔日荣光。青瓦上四角悬四大神兽,只是少翅膀的少翅膀,断了角的断了角,入内百年不朽的红木座椅落了层灰,正堂挂画,纸缘泛黄。少女去后房忙活,蓝魏二人落座,魏无羡一蹭案板,蹭了袖子灰。
蓝湛的眼落在正堂那副面南的画上。
少女一手一个青瓷杯,杯中茶卷舒幽慵,蓝湛用茶盖过茶,细品三分后,落盏问道:
敢问姑娘家如今何处谋生?
少女道:修仙的本事传了下来,太平盛世的,我家就用这本事做了游艺。有时给王公贵族表演个剑术,讨点彩头。
魏无羡道:都不容易。
少女道:如今我与兄长可舞剑,我奶奶有一手好的绝活,她帮人耍皮影戏,耍得比谁都好,他们都说跟真人在演似的。你俩要是不急着出门,今晚她就回来了,可以请她老人家给二位公子表演一段。
魏无羡颇感兴趣:那再好不过。
吃茶之后,少女将二人引至客房。其实罗家房挺多,就能干净得能住人的实在少。这处也是一桌一椅一床一榻,四壁雪白,干净得像个雪洞一样。魏无羡将门一关,便见蓝湛坐在椅子上,擦剑。剑身动而剑柄动,柄上红穗跳脱灵巧。
魏无羡道:这穗子,本不是你剑上的吧?
蓝湛:何来此言?
魏无羡:你周身淡雅非凡,白衣似雪,就连剑,都是通透高雅的。但是这个穗子,红又艳,实在不像是你会配的东西。就比如,那个老道送我的抹额,我就不能带,你带就正好。
他话刚完,就伸手帮蓝湛正了正云纹抹额。
蓝湛:这的确是一故人所赠。
魏无羡心里一热,脑袋一糊:当初我送你抹额,本是上仙之物。现在问你讨个回礼,不算过分吧。我看你别的是一点尘埃也不染,我唯独喜欢这个红穗,蓝湛,能不能送给我。
蓝湛停下手里动作,一动不动地看着魏无羡。火灯豆芯,风吹影动,屋外寒风猎猎,屋内点点温光。呆了半晌,魏无羡逃不过蓝湛那双透入人心的眼,方觉得失言,心道他将这穗子日日夜夜带着,定是非常重要人送的东西,自己也真心大,怎么就好意思要。
只是蓝湛他太虚无,就算站得那么近,魏无羡也觉得他下一刻就会飞升离开。不过相识三天五天,他竟然开始有点舍不得这位小正经。想留下点什么东西,将来离别,也好有个念想。
魏无羡:失言了。请蓝兄见谅。
蓝湛缓缓说:这位故人,对我来说,的确非常重要。不过既你喜欢,这穗子就拿去。
魏无羡接了蓝湛从剑柄上解下的穗子,捧在手心,竟左右不是滋味:这位故人,当真好运气,竟能结得蓝湛你这样品格正直又脱俗如仙的朋友。
蓝湛柔道:是我十世有幸,才能与他相遇。
气氛突然沉默,却半点不觉得尴尬。魏无羡心说奇怪,他第一眼见到蓝湛,就觉得熟悉。这种熟悉刻入骨髓,让他觉得像回到了家一样。是啊,他无父无母,乱葬岗那么多人,谁能亲近?那都不是家。
但他魏婴,也不在乎孤独,对么?
他接过穗子,思考几刻,将腰间陈情取下,穗子挂笛子上,他手腕转转,穗子就绕着翻飞。笛身黑,配红穗,艳丽,甚至还有一分鬼气。
魏无羡:怎样?
蓝湛:甚好。
魏无羡开心:蓝兄赠礼,魏某无以回报,唯有一曲,献丑了。
他闭眼凝神,陋舍之中随意吹奏,笛声一响,刚刚还破败的四壁,仿佛墙花攀缘而上。而风停灯灭,这一处是一派阳光明媚。水乡中乌蓬小船摇摇晃晃,船行不止,破开一池的盛夏荷花。少年站在船头,回头一笑,阳光糊了他一脸,便有人看了,进了,再出不来了。
那一年太好。
魏无羡放下陈情,略有不舍:吹完了。
蓝湛:这曲,你从何学来。
魏无羡:说来惭愧,从小脑子里就有的,八岁那年自己编了一下,好听么?
蓝湛:……很好。
魏无羡心满意足的坐下。
蓝湛的眼看向魏无羡:魏婴。
魏无羡吓了一跳:嗯?嗯?
蓝湛:魏婴,你还好么?
魏无羡:很好。
蓝湛:这么多年?
魏无羡:真的,我真的很好。吃得饱穿得暖学东西也学得很快,真的特别好。
蓝湛:嗯。
魏无羡本来没啥事,被蓝湛这么一问,有点坐立不安:蓝湛,你,你也别老这么严肃。我,叫我魏无羡就行了。然后要是你不介意,可以叫我小魏啊,老魏啊,都可以。
蓝湛:好。
他静静看着魏无羡:蓝忘机。
饶是魏无羡聪明,他也反应了一会儿,这是蓝湛以号换号,按照江湖规矩,那是相当有诚意。刚刚一瞬间心中的迷茫一扫而光,魏少年又是那个自信潇洒的少年郎了,于是,想问的正经事,又都回了脑子:
你说,含光君是否是唯一成仙的修仙弟子?
蓝忘机:是,但他的兄长蓝曦臣也入地仙境界。
魏无羡:做仙可以起死回生,飞黄腾达么?
蓝忘机:不可。
魏无羡:特别有钱?
蓝忘机:没有。
魏无羡双手背后道:那做仙有什么好的。
蓝忘机:长生不老。
魏无羡手中陈情转动,似是对这个回答很不在乎。也是,他魏某无父无母,独行天下,远行客是客,活得一日快活一日,哪日死了,就做一个快活好鬼,也不枉走了这么一遭。
蓝忘机继续道:但不是所有修仙子弟都会成仙,如果金丹受损,或者根本没有金丹,便是没有仙缘,踏入不了九天玄门。
魏无羡了然:你白日所说,曾经的仙督金光瑶,就是这样,没办法成仙吧。
蓝忘机:更多的是还未成仙就寿终正寝。
魏无羡又没脸没皮地凑过来:所以蓝湛你,想必十分天赋异禀。
蓝忘机这次不躲,正对着魏无羡的脸。灯火在他纯粹的眼睛里跳跃,深,很深,看得魏某心虚极了。他只不过是个十五岁,刚刚下山的少年。十五年前练剑练功,下山之后,花花世界,他也一点不懂。
他不懂一人心,谁人心。
最后是魏无羡先逃了,他承认他这么做很不地道,也不硬气。不过他没时间想这么多,罗家少女脚步声大老远就能听到,她推门而入,兴奋道:
我奶奶回来了,你俩要去看么?
魏无羡起身,蓝忘机跟随其后。
罗家奶奶的皮影戏是很不一样的,她的皮影,和人一样大。硕大幕布扑下来,人影架在后面,灯光光怪陆离,确实很是诡异。少女还贴心地给蓝魏二人准备了点吃食和酒水,魏无羡一坐下,开了一坛酒,闷下去道:
好酒。
少女:便宜货,不嫌弃就好。
魏无羡:心意比酒香。
拄着拐杖的罗家奶奶颤颤巍巍出来,以为她放不动这么重的皮影人,到了幕后,就像变了个人一样,手臂挥动。魏无羡见灯影灭了又亮,皮影上层层叠叠,大片模糊的影,嶙峋枯骨,一地的死尸。又过半晌,一声锐利尖音长啸,尸堆中站起一人,仰天大笑:
我夷陵老祖,偏要逆天而行!杀光你们这群家伙!
皮影栩栩如生,仿佛真有一人站在尸堆中,虽千万人亦往矣。他下意识握住腰间陈情,手心冒汗。皮影继续动着,老太枯哑的声音再响,像地狱恶鬼前来索魂:
阴虎符出,血流成河。
魏无羡的手指颤抖,蓝忘机拍案而起,怒道:一派胡言!
魏无羡从未见到如此失态的蓝忘机,他刚想开口劝阻,却发现,院内灯少,月亮太远,他看不清蓝忘机的脸。
不然,他不相信那个站在云端的蓝家少年,会红了眼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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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稍微煽情了一下,这样不好。